2020年8月14日 星期五

【翻譯】二葉亭四迷「吾人翻譯之標準」

吾人翻譯之標準

二葉亭四迷


  翻譯究竟應該如何做,其標準因人而異,無法一概而論。因此我僅就自己一路走來的方法稍加討論。

  首先,若是用閱讀的,外文並沒有什麼。但若仔細品味,它會有種獨特的音調、朗讀出來就會發現它的抑揚頓挫,也就是外文具備了音樂性質。因此,就算是聽別人唸它,也會覺得十分有趣。實際上文章的意思,要默默閱讀比較好理解,但若是自己知識不足而無法充分了解之處,出聲朗讀也能稍感興味。這的確是外文的特質之一。

  但是,日本的文章並沒有這樣的調子。整體來說零零落落、若是默讀並沒有太大問題,但出聲朗讀可就令人覺得頗為單調。不知這只是因為抑揚頓挫不明顯、又或者讀音並沒有發展完全,導致日文並不適合出聲朗讀。

  不過,假使要翻譯外國語言,就必定要將該種語言的文調也轉移過來,這是我在翻譯的時候,首先給自己設下的一個形式上的標準。

  因此我研究了句讀的斷句方式等,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重複相同的句子、說同樣的事情。舉個例子來說,麥考雷的文章當中經常出現的in spite of [1]就是其中一種。如果要解釋意思,那麼有兩個、三個、又或者是四個字詞便能充分解釋的東西,很可能為了音調的關係又多添了個詞。因此明明已經把意思說完了,卻又不能寫和原先意思不同的東西,只好重複說著多餘的事情。

  這在一般詞彙當中也會出現,像日文的「矢鱈無性[2]」就是這樣的例子;又或者是「強烈嚴厲地斥責他」;甚至是「溫柔且努力不發火地說服」這樣,在外文當中屢見不鮮。這些除了是要讓文章的意義更加明確以外,也是由於音調的關係,想要放個副詞只好加進去;原本兩個就夠充分的形容詞也是,又添了一個變成三個。就連逗號的斷句方式等,也不是單純的為了詞句的意思而斷的,有不少是為了文調這個理由而切斷句子。

  再者,若是要翻譯外國語言,光是想著句子的意思,將重點放在這種地方,那麼便很可能會壞了原文。應該要吸收了原文的音調之後,將其轉移過來才行,我相信應該要如此做,因此任何一個逗點或者句點,我都不會妄加捨棄,若是原文有三個逗點和一個句點,那麼譯文也必定要有一個句點及三個逗點,盡可能將原文的調性轉移過來。尤其是剛開始進行翻譯的時候,我的目的就在於語句數與原文相同、不破壞原文形制、盡可能地將原文的音調轉移過來,在形式上的確是非常辛苦,並且實際上並不如心中所想的那樣順利,當中還是會出現無論如何就是不符合自己標準的東西。因此,寫出的譯文看起來就像是根據我自己的標準來說,我並沒有足夠進行翻譯的手腕因而放棄,但那絕非我本意,因此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仍然採取這樣的方針。

  但是,完成的作品究竟如何呢?翻看自己的譯文,唉呀實在難讀到不行,佶屈聱牙、拗口生硬,真是非常糟糕,因此社會上的評價也不是很好。雖然偶爾也會有人讚美我的譯文,但整體上來說,還是責罵者為多。但是,我苦心耗費所處理的部分,姑且嚥下我自己覺得弄壞了的心情,實際上並沒有人指出我這個地方翻失敗了;另外也沒有人看得出來我哪些部分成功了幾分。所以,即使稱讚我,也沒有什麼評論的標準,因此很難說是感到高興,而遭受嘲諷的時候也多半是觀點不同,因此對我沒有什麼啟發可言。也就是說,我只能和自己的內心角力,將褒貶損譽都置身事外,自己努力達到某個程度。會這樣說,是因為我對於文學有著非常強烈尊敬的念頭。舉例來說,屠格涅夫在撰寫自己作品的時候,心情必然是十分神聖的,因此要翻譯他的作品,也必須抱持著同樣神聖的心情才行。也就是說,我深信一字一句都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原本文章的形式本身就會因作者的詩想而異,屠格涅夫有他個人的文體、托爾斯泰也有他自己的文體。其它就算是相同流派的人,也會有各自獨特的文體。這件事情不管在日本或者中國也都一樣,文體與作者本人的詩想有著密切的關係、而文調且各自相異。因此要翻譯這些作品的人,可不能使用同一種文體,來翻譯許多不同作家的著作。屠格涅夫就是屠格涅夫、高爾基就是高爾基,必須個別領會他們的詩想。嚴格地來說,應該要行住坐臥、身心都像是原作者那樣,忠實地將其詩想整個搬移過來才行。這其實就是翻譯基本上來說的必須條件。

  我就拿屠格涅夫來說明一下,他的詩想並不是秋天或冬天的樣貌,而是飄盪著春天的氣息。而且那並不是初春或者仲春,而是晚春的氛圍。正是櫻花絢爛綻放、稍稍開始凋零的時分,在霧濛濛的遠方天空,美麗而朦朧的春日月光映照的夜晚,走在兩旁種著櫻花的細長道路上那樣的雅趣。簡單地說,在豔麗當中令人感到些許寂寥之處,便是屠格涅夫的詩想。而理所當然地,他的小說當中通篇都是這樣的氣氛,要翻譯的話就不能失去這樣的心情,必須經常成為他本人來行文,否則文調一定會自相牴觸。這個時候要注意的是,絕對不可以光是拘泥於句讀或者是其他的形式上,首先應該要將作者的詩想完全融會貫通,然後在不毀壞詩形的條件下進行翻譯才行。

  實際上我自己在翻譯屠格涅夫的時候,竭盡心力不讓自己遺忘他的詩想,非常認真地要將自己與他的詩想同化,但實在無法徹底成功。雖說是沒有成功,但標準究竟是放在那兒了。但是,自己在這期間思考觀察了各種狀況,依據我自己立下的標準來翻譯,這種方法並不一定會被斷言是不可行的,但至少對我自己來說,這是一種頗為困難的做法。理由就是我自己並不常撰寫日本的文章,總覺得我對於俄羅斯的文章甚至還比日本的文章熟悉,也就是我有著品味原文的力量,卻不具備重新組織它的能力。

  所以我也試圖尋找外頭是否有翻譯的方法,而做了許多研究,當中茹科夫斯基流派的做法實在非常有趣。茹科夫斯基雖然是俄羅斯的詩人,但他的名氣毋寧說是來自他身為一位翻譯家。他翻譯了許多拜倫的作品,實在是非常精妙。 說老實話當時的俄羅斯,社會狀態可說是遍地小拜倫,而像茹科夫斯基這人,畢竟是一群俗物中的佼佼者,因此很輕鬆便能與拜倫的詩想不謀而合,也許是因此才大獲成功,無論如何他的譯文是出類拔萃的俄文。

  但是,如果拿來和拜倫的原詩相比,這讀起來可是大異其趣,翻譯將原文的平仄起伏顛三倒四、原來壓的韻腳也消失無蹤;有些地方還多加上了原文中並沒有的形容詞或副詞、又或擅自縮減了東西。也就是說他幾乎將原文全部打散,以自己順手的體裁來寫,只把當中的意思給翻譯出來。但如果將兩者都拿來讀一讀又如何呢?英文對我來說本來就是有些不熟悉的語言,所以不好大誇海口,但在我看來,茹科夫斯基的譯文比起原詩來說,不管是趣味還是詩想都來得更加清晰明白,原文讀了十遍也還不明瞭之處,讀了譯文反而能夠體會種種美妙。而且思考譯詩給人的印象之後,仍然覺得那是拜倫。簡單地來說,與其用我自己靠不住的英文來品味拜倫,還不如一讀茹科夫斯基的譯文來得輕鬆又能獲益。

  因此我不禁思考,翻譯要是這樣才能算得上成功,而我自己的方式,由於過於拘泥在形式上,反而在下筆時多受限制、讀來困難又彆扭。果然還是應該像茹科夫斯基那樣,形制就放在一邊,盡力發揮原作當中的詩想為佳。雖然我是這麼想的,但又由於性格膽小,無法說出口便立即照辦。畢竟要做到像茹科夫斯基那樣的翻譯,必然要譯者本身文筆富麗、即使打散原詩,也能夠將當中的詩想賦與在全新的詩形之上,否則無法成功。而我認為自己並不具備那樣的文筆。回頭看看自己一直以來的翻譯方式,即使並不成功,但在形制上仍然捕捉到原文風韻,因此也並非錯誤。不過呢,如果以茹科夫斯基的方法來翻譯,若能成功必然是光彩奪目;但若失敗,肯定是前所未有的難堪。要是對自己的功夫沒有自信,實在是做不來的。因為我並沒有那樣大膽,所以心生不安而無法決心去做。也因此,我還是使用以前的方法來翻譯……

  不過這是我以前非常認真、從事翻譯工作時候的事情。最近呢,唉呀實在不值得再提。



[1] 雖然,表語氣轉折。

[2] 「矢鱈」與「無性」兩個詞都是胡來的意思,疊用表示加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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