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八雲秘稿畫本「妖魔詩話」
寺田寅彥
十幾年前我曾經閱讀小泉八雲的小品集「心」[1]。而當中到今天我還最為印象深刻的，就是這本書作為附錄添加在卷末的「三首民謠」，當中的「小栗判官的敘事曲[2]」。這個故事據說是日本人當中非常特殊的一個民族、不知從何時起傳唱的，本身就已經非常帶有異族情調，又從這位異於他人的西歐詩人筆下重新寫出來，一讀之下忍不住覺得就像是用來呼喚出神秘夢幻國度幻影的咒文。故事的背景看起來像是我們當今居住的日本，又總覺得有些像是距離日本非常遙遠、卻又與日本有著切也切不斷的深刻因緣的未知國土那樣。想想又或者是在英國諾森伯蘭，那偏僻小鄉村的森林沼澤之間所誕生的夢幻故事也挺有可能。
在那很久以後，我又讀了他的「怪談」[3]時，也有著幾乎完全相同的印象。
這次小山書店[4]要出版「妖魔詩話」，委託我來介紹這本書，當我想著要寫什麼的時候，馬上想起的就是前述那不可思議的印象。因此眼前的「妖魔詩話」呼喚我的聲音，就像是自然的宿命，有如這模糊而不可思議的印象在霧靄中迴響。
據說八雲先生的夫人從古書店挖掘出的「狂歌百物語」當中，他將當中喜歡的四十八首英譯成「Goblin Poetry」，已經收錄在先前出版的著作當中[5]。而那些草稿就直接保存在遺族手中，現下則為了作為紀念他逝世三十年，複製那些草稿，並且與原文內容放在一起，再加上小泉一雄[6]的日文解說，耗工裝幀製作成一部大放異彩的限定版書籍。
說實在話，這本書最有趣的部分，還是這份原稿的複製照片。據說原先是寫在兒童用的粗糙稻草紙製的筆記本上、墨水則是使用當時丸善販賣的進口藍黑色墨水，不過現下已經變色成為帶著仿古感深棕的墨色。本書使用與那份原稿顏色及感覺相近的雁皮鳥子紙[7]印刷，一張一張貼在左頁，下方則有日文解說；而右方則印刷著英文內容。
書籍的開本為３２×４３・５公分，用紙似乎是純白色鳥子手抄紙。封面則是用了八雲先生愛用的坐墊布料圖案，深藍色底上散落著以飛白染[8]織出的白色石燈籠、萩草及飛雁圖樣，大型的井字圖樣則織得特別顯眼。
這就像是八雲先生熱愛的、那象徵固有日本的夢境一般，看著十分有趣。像這樣的坐墊布料，現今別說是百貨公司了，恐怕就連吳服屋[9]都見不著。因此還得特地訂製。小山書店主人如此非比尋常的熱心努力，才能夠使這樣的裝幀得以實現。這綻放著獨特光彩的稀有書籍，乃是由作家、解說者、裝幀設計者、製紙工、染織工、印刷工、製本工的共同製作才得以完成的一個綜合藝術品，想必值得愛書家的珍藏。雖然英文活字方面令人稍感遺憾，不過這在某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是成為此限定版歷史性的記號，或也可說是有趣吧。
而複製原稿當中最有趣的，便是在詩稿旁附上的各種妖怪的素描了吧。這實在是畫得很好。並且，這些雖然也都是日本的妖怪，但當中有些東西，舉個例子來說「古樁」、「雪女」或「離魂病」的畫，卻又有些浮現出彷若西歐妖精似的面貌。作者小品集「怪談」當中也有出現的「轆轤首」又看起來特別充滿了八雲先生的幻想風格，在這本集子當中，有這妖怪素描的三種版本。其中一個是夫人、另一個則是描繪當時的女僕的臉龐。前者還用片假名寫著「喀噠喀噠」、以那種像是妖魔笑聲跑出來的形狀從口中冒出來，特別引人注目。
其他還有像是畫著「雪女郎」圖的那頁角落上記著「マツオオリヒシグ」；還有「平家蟹」圖案旁邊寫著「カゲノゴトクツキマタウ[10]」，之後又把「マタウ」的タ給刪除了，改成ト，看著看著總覺得似乎腦中能夠浮現出，當時八雲先生的家庭生活和日常心境的一些面向。我不禁想像，這恐怕是在晚餐後寧靜的時間等，他詢問夫人許許多多問題，打算寫下筆記而就這樣書寫在紙片角落的吧。
「船幽靈」的歌曲上方畫了黑貓、「離魂病」那篇則畫了奇妙的飛蛾圖樣等等，都能讓人嗅出這位詩人西歐式的幻想及聯想之廣。
一雄先生的解說也不會飄著文人味、反而有種自由感，讀起來十分有趣。八雲先生孫兒提筆揮毫的書名也更為本書增添異彩。
小泉八雲這位非常獨特的詩人、與這個他所愛的我們日本國土，在連結這兩者的不可思議連鎖當中，我想恐怕有著我們日本人似乎並不容易理解、又或者終究想不到，但對這個人來說卻必然存在的那種特殊觀點才有的深刻認知吧。追蹤、分析、研究這些認知，當然對於我們以及未來的日本人都非常值得玩味且深具意義，而要為這類研究能夠帶來一線光明，或者該說這樣的草稿殘簡當中，說不定就能夠找到新發現的線索。
舉例來說，百物語大量的怪物當中，同時現身於「怪談」當中的那些怪物們，就像是領受了特別無上的光榮。他們是哪些種類的怪物、又是在哪一方面展現在這個人眼前；以及他們是在哪些方面，於過去數千年間與日本民族的精神生活緊緊相繫。光是想著這些事情，就覺得當中實在啟發了非常多讓人能夠深思玩味的問題，而這個啟發的咒術有多麼靈驗，便從這份手筆草稿上栩栩如生的感受，讓我們有更深一層的體驗。
[1] 小泉八雲著書「Kokoro」，收錄小說及散文等共15篇作品的短篇集。
[2] 日本傳說，被改編為淨琉璃等各種藝術表演。故事內容是說小栗判官被妻子照手姬的兄弟，橫山家人殺害，在閻魔王幫助之下復活後帶走妻子並毀了橫山家。故事據說取材於常陸國（現在茨城縣）的小栗城城主。收錄在「Kokoro」一書中的篇名為「THE BALLAD OF OGURI-HANGWAN」。
[3] 小泉八雲著書「Kwaidan」，收錄無耳芳一、轆轤首、雪女等多數為人所熟知的日本怪談故事，也是八雲最為知名的書籍。
[4] 本書由小山書店策劃出版，為限量500部、使用布料裝幀封面的限量書籍。除序跋（跋為轆轤頸草稿說明）以外收錄共11篇故事：狐火、離魂病、轆轤頸、剝札、雪女、船幽靈、平家蟹、海坊主、化地藏、逆柱及家鳴、古椿。
[5] 小泉八雲著書「KIDAN：奇談 Goblin
Poetry」。
[6] 小泉一雄（1893-1965），小泉八雲之長男。其孫小泉凡（也就是八雲的曾孫）為日本民俗學者，現任職小泉八雲記念館顧問、燒津小泉八雲記念館名譽館長等。
[7] 雁皮為一種可作為紙張原料的樹種，製作出來的紙張尚未染色時略帶黃色，在日文中為鳥子色。紙張質感接近宣紙。
[8] 飛白染，先染好絲線顏色後直接織出圖案的手法。本書封面請參考小泉八雲紀念館推特→
[9] 吳服屋為專賣日本傳統服裝的商店，販售的除了和服、浴衣等，也有較為日常的日式服裝。
[10] 原文應是「影の如くつきまとう」，意思是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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