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4日 星期五

【翻譯】中島敦「寂寞島嶼」

 寂寞島嶼

中島敦


  這是個寂寞的島嶼。
  島中央是一片井然有序的芋頭田,周圍則被露兜樹、檸檬、麵包樹及烏克爾樹[1]等各式防風林木包圍著。而那外頭是連綿的椰樹林,再往外去是白色沙灘、海、珊瑚礁這樣的順序。雖然美麗,卻是個寂寞的島嶼。
  島民的住家散落在西岸椰樹林之間。人口大約是一百七八十上下吧。於此之前我還曾見過幾個更小的島嶼。我知道有那種整座島上都是珊瑚碎屑、一點土壤也沒有,連芋頭也種不出來的小島(芋頭對於這些島民來說是相當於米飯的糧食)。還見過由於蟲害的關係,所有椰子樹都枯死的荒涼島嶼。除了那人口僅只十六人的B島以外,沒有像此處如此寂寞的島嶼。為什麼呢?理由只有一個。此處沒有孩子。


  不,孩子其實也是有的,就只有那麼一個。是個今年五歲的女孩兒。除她以外沒有任何二十歲以下的人。並非都死去了,而就是沒有人出生。那個女孩兒出生前的十幾年(畢竟沒有其他孩子了,我就不提島民那非常難念的名字,叫她女孩兒就好吧),這個島上沒有任何嬰兒出生。從女孩兒出生迄今,也沒有其他人出生。恐怕今後也還是不會有任何人生下孩子吧。至少,這座島上的年長者們是如此相信的。也因此,幾年前這個女孩兒出生的時候,老人們都聚集而來,就為了一睹這座島嶼最後的人類──將成為女人的嬰兒。最初之人會受到眾人崇敬,最後之人理當也受到尊崇。而最初之人曾嘗過苦頭,最後之人必定也會嘗到某種苦頭吧。據說那些黥面的老爺爺老婆婆們口中喃喃道著這些話,以帶著哀傷又虔敬的樣貌深深敬拜了嬰兒。不過只有老人們如此,我聽說年輕人們倒是因為好幾年沒見過人類的嬰兒,覺得十分稀奇而吵吵鬧鬧地前來參觀。就在女孩兒出生的兩年前曾有過戶口普查,當時的紀錄上寫著人口有三百,然而現在只有一百七八十。人口衰退率怎麼會這麼高呢?雖然島上只有逐漸死去之人、沒有新生兒,但也沒有特殊的疾病等降臨此地,怎麼會減少地如此快呢?當時膜拜女孩兒的老人們想必已一個不剩的死光。即使如此,看來大家仍嚴格遵守著老人們留下的教誨。這位將成為島嶼最後一人的女孩兒,現在仍受到大家如同活佛喇嘛般珍視。雖然在她長大成人前,唯一的孩子理所當然會受到疼愛,不過這種情況下,多半還增添了些原始宗教性質的畏懼與哀愁。
  為何這座島上沒有嬰兒出生呢?大家都會問,是否有性病蔓延、或者刻意避孕呢?結論是雖然不能說沒有性病或肺病,但這並非此島特有的情況。或者甚至該說,和其他島嶼相比,情況可算是比較好的。至於避孕,畢竟都已對於島嶼人類的滅絕有所預感、正在為此奮鬥,怎麼可能去做那種事情呢。另外也有些人認為也許原因在於對女性身體某部分進行不自然的施術,但此習慣源流之地──土魯克地區[2]各離島並沒有人口減少的現象,因此這個推測也不對。和其他島嶼相比,此處的芋頭產量豐富、椰子樹及麵包樹結果豐盛,食物可說幾乎產量過剩了。當然也沒有什麼天災降臨。那麼,究竟是為何呢?因何道理沒有嬰兒出生呢?我實在不明白。恐怕只能說是神明打算毀滅這個島上的人類吧。即使這麼想會被嘲笑一點也不科學,但似乎沒有其他的說法可以當成原因了。我在正午眩目的日光下看著那照顧有加的芋頭田以及美麗的椰子樹林、思考著這座島嶼的命運時,想起了不知是誰曾經說過,所有重大的事情都會「不顧道理(trotzdem[3]」地發生。當有什麼要毀滅的時候,我想就是這種情況吧。科學家們會看著那些滅亡的痕跡,指證歷歷說明各種原因而沾沾自喜,但那些被稱為原因之事物,卻令人十分意外,大多數並非原因,只不過是結果罷了。
  就像是在秋季將告終之時,那最後一株薔薇竟開出了碩大花朵一般,我想著這島上最後一位女子或許是個美麗又聰明伶俐的孩子(當然是以島民的標準來看),抱持著這種浪漫的幻想去見了那個女孩兒。結果感到非常失望。除了肥胖以外,她就是個略顯汙穢、面貌愚鈍的平凡島民之子。那混濁的眼神隱約透出好奇心及畏懼,盯著在這島上相當稀奇的內地人[4]──也就是我的樣貌。她還沒有黥面。雖然說島民非常珍愛她,但還是能見著她罹患了肉芽腫。手及腳都蔓延了整片潰爛的腫塊。看來大自然並不是個像我這樣的浪漫主義者。
  傍晚,我在海邊獨自漫步。頭頂上直挺挺的椰子樹正搧動著龐大葉片,響徹太平洋上的風兒。我走在潮水退去後的潮濕沙灘上,發現了從剛才就有著像是曲折的光線、又像是影子般的東西,頻繁地在我的前後左右閃爍奔走。是螃蟹哪。不知該說牠們是灰色、白色又或者是淡褐色,難以從沙中辨別出牠們。無數像是蟬蛻那樣的小小螃蟹正在奔逃著。在南洋的紅樹林地帶,到處都有許多彷彿漆上紅藍油漆般的招潮蟹,但此種色彩淡薄的螃蟹卻很少見。我第一次在帛琉本島的雅拉爾德海岸見到這種螃蟹的時候,完全無法分辨牠們獨自的形體,只覺得自己周圍的沙子正嘩啦啦、嘩啦啦地崩流而去,陷入一種自已是否正看見幻象的錯覺。在這座島嶼上,是我第二次看見牠們。當我止住步伐暫且
立定不動,螃蟹們也停下逃亡的腳步。那快速奔流的灰色幻象也轉瞬消逝。等到這座島上的人類都死絕以後(這幾乎是可以確定的事實),這個像影子、又像是沙粒亡靈的小螃蟹們,是否就會佔領這座島嶼呢?想到只有這灰白色的晃動幻影成為島主的那一天,總覺得心頭略略一涼。
  在這沒有曙暮微光的南國,太陽一旦落進海中,馬上就是一片黑暗。當我從冷清的東海岸繞回至少還有人家聚集的西海岸時,已經是夜晚。椰子樹下的低矮民家透出點點燈火。我走向其中一間屋子。後方的廚房──在帛琉語中稱為um,不過我不知道在這南方離島上是怎麼說的,那裡頭的火焰正無聲燃燒著。上頭掛的鍋子裡應該是芋頭或者魚類吧。我走了進去,在火堆旁的老婆婆吃驚地抬起頭來。那黥面而
鬆垮垮的皮膚,在搖擺的火焰中被映照得紅通通。我比手畫腳想討些吃的,老婆婆立刻打開眼前的鍋蓋看向鍋內。咕嘟咕嘟的湯中有三四隻小魚,但似乎還沒煮熟。老婆婆站起來到裡面拿了個木盤,上頭放著切塊的芋頭、以及煙燻過的魚肉片。我並不是真的餓了,只是想知道他們的食物種類以及口味。兩種我都稍微捏了一些嘗嘗,之後用日文道了謝便離開。
  走到海邊,遙遠那頭浮現出我幾小時前搭乘而來,接著馬上又要搭乘離開的那小汽船的燈火,在黑暗的海上特別鮮明。我叫住正好路過的男性島民,請他划小艇載我回到船上。

  汽船等待著潮汐直到半夜,離開了這座島嶼。
  我走上甲板憑著欄杆。往島嶼的方向望去,在黑暗之中有個極低之處微微閃著五六盞燈火。仰頭望天,那比船桅及帆纜黑影上方更高更遠之處,有著南國星座正美麗燃燒的身影。猛地我腦中浮現了古希臘某位神秘學家所說的「天體的美妙和弦」。那位有智慧的古代人是這麼說的:包圍著我們的天體,那些無數的星星經常發出巨大的聲響持續迴轉,並且那是與這和諧的宇宙極為搭調的宏偉和音,但在地面上的我們自太初起便習慣了那聲音,無法體會到聽不見那聲音的世界,因此最終變得完全沒有意識到那美妙的宇宙大合唱。就像是方才傍晚在海邊於腦中描繪著島民們都死後的那座島嶼,我現在也想像著那些在人類滅絕之後,無人得見、有條不紊運行的黑暗天體的樣子──那些伴隨著畢達哥拉斯所說的,發出巨大聲響迴轉的大量球體們。
  總覺得有種像是狂亂的悲傷,一股腦湧上心頭。



[1] 一種在帛琉被稱為ukall的樹木,學名為Serianthes kanehirae

[2] 舊稱Truk Lagoon,多音譯為土魯克或特魯克群島(本譯文採用中華郵政版本的土魯克)。現更名為Chuuk Lagoon楚克群島。日本殖民時期的南洋廳分為六個支廳,其中之一是土魯克支廳。

[3] trotzdem為德文,中島敦在此處以片假名作為句子的標音。也就是寫作不顧道理但念作trotzdem。又本句引用來源不明,也有可能是中島自己的創作。

[4] 日本人將日本本地居民稱呼為內地人,與殖民地當地人有所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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