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4日 星期五

【翻譯】菊池寬「口罩」

 口罩

菊池寬


  畢竟我的體型肥胖,雖然在他人眼裡看來十分健壯,但其實我的內臟可是比別人都來得還要脆弱,這我自己是再明白不過。
  走路就算只是有點坡度都會氣喘吁吁,爬個樓梯也是。當我還在當新聞記者的時候,若是前往各行政單位等處,奔上偌大建築物的階梯以後,就算人家已經帶我到預定拜訪之處,我也仍是上氣不接下氣、完全無法馬上開口說話。
  我的肺部也不怎麼強悍。即使是打算深呼吸,將空氣往肺裡吸,到了某個程度馬上就會覺得胸口十分痛苦,無法再吸入更多空氣。


  除了心臟與肺部虛弱,約莫去年左右還傷了腸胃。內臟沒有一項是強健的。偏就只有身材肥胖。不知道的人看我總覺得十分健壯。就算我自己千百個知道內臟有多虛弱,一旦其他人開口向我說:「您看來十分勇健呢。」只要有人這樣說,我就覺得有種莫名的自信。這就像即使是容貌不怎麼樣的女人,如果周遭人稱讚了點話,她自己也會覺得「我也沒那麼糟呢」。
  雖然我真的非常虛弱,但聽見有人說「您看來十分勇健」,而對自己的健康有了錯覺般的自信時,還算是比較好的情況。
  然而我在接近去年底的時候,嚴重弄壞了腸胃,請醫師診療的時候,那位醫師給予我相當強烈的打擊。
  醫師按著我的脈,卻說:「唉呀摸不到脈呢。不應該會這樣的啊。」還微微傾著頭,像是要聆聽些什麼。醫師會這麼做也是理所當然。我的脈搏不知從何時起就已變得非常微弱。就算是我自己按著許久,也只能感受到若有似無、隱隱約約的脈象。
  醫師就這樣按著我的手沉默了一分鐘,以有些認真的表情說道:「噢,其實還是有呢。好難得有這麼微弱的脈搏。先前沒有哪位醫師說過你心臟的問題嗎?」
  「沒有。應該說這兩三年來,我都沒給醫師看過病。」我回答。
  醫師默默的將聽診器按在我的胸口。就像是要嗅出我隱藏在那兒的生命秘密一般,總覺得讓人不舒服。
  醫師好幾次、好幾次調整聽診器的位置。然後又在心臟周圍按著,一處不漏的像是在尋找些什麼。
  「如果沒觀察心跳快速時的狀況,很難完全弄清楚,不過看來應該是心臟瓣膜沒有完全貼合[1]。」
  「這是一種疾病嗎?」我試著問醫師。

  「是疾病。就是心臟有一種缺陷,而且這也無法再多做些什麼。畢竟是無法動手術的地方。」
  「這會危及性命嗎?」我膽戰心驚地試著問道。

  「不,畢竟你都活到現在了,只要小心使用就沒問題。而且你的心臟好像往右邊稍微大了一些。不可以太過肥胖唷。如果變成脂肪心,就很容易心悸唷。」
  醫師說的沒一件好事。雖然我對於心臟虛弱一事還算是有所體認,卻沒想到是如此糟糕。
  「一定得多加小心才行。像是若遇到火災之類的,千萬不能狂奔出去。先前元町那兒發生火災的時候,在水道橋也有個由於心臟病發作而死的男人。因為有人來叫我去一趟,所以我過去為他診療。心臟明明就非常虛弱,似乎還從家裡奔跑了十町[2]之遠呢。你也是,要是不小心些,可不知何時就會走囉。首先絕對不可以和人吵架、情緒高昂。也不能發燒。要是罹患傷寒或者流行性感冒,持續發燒到四十度三四天的話就沒救囉。」

  這位醫師絕對不會說些輕描淡寫的唬人話。但就算是說謊也好,真希望他能說得再輕鬆一些啊。如此露骨地說出我心臟的危險程度,實在令人有些不是滋味。
  「那麼有沒有預防的方法、還是養生的方法呢?」我試著尋求最後的退路。
  「沒有。不過別吃脂肪類的東西啊。肉類還有油膩的魚類等,都要盡量避免。最好是吃清淡的蔬菜。」
  我不禁想著「唉呀唉呀。」對於吃是無上樂趣的我來說,這種養生法可也太致命了。
  自從接受診療以來,我總覺得自己的生命安全無時無刻不受到威脅。偏偏就在那前後的時期,流行性感冒以猛烈的態勢流行了起來。照醫師所說的,若是我罹患了流行性感冒,那就等於死定了。對於那時新聞頻繁報導的感冒、還有醫師話中提及的事情,都像是與我心臟強弱的勝負之爭,那種感覺不斷在我內心反反覆覆重現。
  對於感冒我可說是怕到不能再怕。因此盡可能地想要加以預防。我希望能盡到最大的努力,讓自己不要罹患感冒。也許其他人會笑我膽小,但我實在不能接受感冒而死。
  我盡可能不要外出。妻子和幫傭的女性,我也盡可能不要她們外出。然後每天早晚都用雙氧水漱口。如果有事非得出門不可,那麼我外出的時候一定會掛上一個塞滿棉布的口罩。回到家裡以後也仔仔細細地漱口。

  這樣一來我是做好了萬全準備,但若是有客人前來可就沒辦法了。若是有感冒才剛痊癒、但還在咳嗽的人來訪的時候,我的心情就會非常陰沉。和我說著話的朋友,在談話的時候體溫越來越高,送走他以後有人來報,他已燒到四十度,我在接下來的兩三天都覺得心裡不舒服。
  每天看著新聞,我的內心也隨著報出的死亡人數增減而上上下下。死者每天逐漸增加,到了三千三百三十七人後就是最高紀錄,之後雖然速度非常緩慢,但數字確實逐漸開始減少,那時我才鬆了口氣。但我還是非常自愛。二月幾乎完全沒有外出。朋友原先就笑我膽小,這時就連妻子也開始這麼認定。我也覺得自己多少有些神經衰弱性質的慮病症。但又深刻感受到自己對於感冒的恐懼,實在是無法抹滅。
  時間進入三月以後,隨著寒冷日子一天天減少,感冒的威脅也逐漸遠離。幾乎已經沒有人掛著口罩了,但我自己還是無法拿下。
  「不害怕疾病、冒著傳染的危險可謂野蠻人的勇氣。害怕疾病而絕對避免感染風險,才是文明人的勇氣哪。在已經沒有人戴口罩的時候,還戴著口罩的人確實很奇怪。但我認為這並不是膽小,而是作為文明之人的勇氣。」

  我如此向朋友們辯解著。在我自己的心中也有幾分是如此相信的。
  一直到三月底的時候,我仍然無法捨棄口罩。新聞當中經常出現一些報導,表示流行性感冒已經離開都會區,往山間鄉下去。但我仍然無法拋棄口罩。幾乎已經沒有人戴著口罩了。不過我偶然在車站候車的乘客當中,找到了一位用黑色布片掩住口鼻的人。我總覺得這令人感到內心十分踏實。他就像是某種同志、又像是知己。由於找到了這種人,我覺得受到了拯救,不再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戴著口罩而感到害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真正的衛生大師,彷彿在極度愛惜生命這點,我確實是一個文明之人,這甚至讓我感到驕傲。
  過了四月、然後是五月。實在是連我自己也戴不住口罩了。但就在四月底五月初之時,有兩三篇報導說著流行性感冒又回來了,斷斷續續出現在新聞當中。我覺得非常煩躁。都四月、五月了,還是無法脫離感冒的威脅這點,令人十分不愉快。
  但我實在是已經不想戴口罩了。白天那初夏的太陽將人照的渾身暖呼呼。不管有什麼樣的藉口,都不能成為讓我戴上口罩的理由。雖然還是有些在意新聞報導,但季節的力量給了我勇氣。
  大約是五月中旬的時候,有個棒球隊從芝加哥過來,連續好幾天在早稻田進行比賽。那天是和帝國大學的比賽,雖然好一陣子沒看棒球,仍然提起了我的興趣[3]。畢竟在學生時代我也是喜愛球賽的人,但這一兩年幾乎都沒看球賽。
  那天的天氣晴朗,幾乎可說是萬里無雲。那有綠葉覆蓋的目白台高地[4],看上去倒還涼爽。我在目的地下了電車以後,走小路前往運動場。這附近的地理環境我可是相當清楚。那時我正沿著運動場周圍的柵欄,急急往入口方向走去。忽然有個年紀大約二十三四的青年追過我。我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那男人的側臉,這一看才發現那男人居然掛著黑色口罩。當我看見的同時,馬上感受到某種不愉快的震撼,同時也明顯感受到對於那男人的憎惡。總覺得這男人實在有些可恨。我甚至感受到那黑而突兀的黑色口罩,有種令人
生厭的妖怪醜惡感。
  對於這個男人感到不悅的首要原因,肯定就是在如此大好天氣的日子裡,卻因為這男人而讓我想起了感冒的威脅。同時也覺得在自己還戴著口罩的時候,偶然遇見了也戴著口罩的人,就覺得非常開心;但我自己不戴口罩了,就覺得戴著口罩的人令人見了不悅,這種自我中心的心情也交雜當中。但相較於那種心情,另外還有一種更強烈的感受。我會覺得那個那人令人不悅,莫非是弱者對於強者的反感嗎?就連如此積極戴口罩的自己,在此季節當下也覺得要戴起口罩實在是令人有些害羞,卻有人勇敢斷然戴上口罩,奮力前往有數千人聚集之處,他的態度可不就是徹底的強者嗎?我自己終究敗在世間及季節之下而辦不到的事情,這位青年卻勇敢去做。我會對這個男人感到不悅,或許就是內心遭到這個男人的勇氣壓迫吧。

原文:高松市菊池寬紀念館
http://www.city.takamatsu.kagawa.jp/kurashi/kosodate/bunka/kikuchikan/kikuti.files/mask.pdf
節錄自『菊池寛全集第二巻』(高松市發行)
※本作品當中使用了現代已不再使用的表現方式,有鑑於其為文學之表現而以原文樣貌刊出。



[1]此處醫師的說明聽起來可能是二尖瓣閉鎖不全(心臟瓣膜閉鎖不全),相關症狀有呼吸困難。菊池寬此時為31歲(以足歲計算),之後在59歲時因心絞痛發作死亡。

[2]一町約109公尺。

[3]菊池寬大學就讀的是京都帝國大學;好友芥川等人則是東京帝國大學。

[4]此指位於早稻田的目白台運動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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