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4日 星期五

【翻譯】德田秋聲「加賀」

加賀

德田秋聲


  由於我很早便離開了故里之國[1],因此實在沒有什麼清晰的印象。而且我也不是非常清楚加賀全國的情況,所以試著就只談談金澤、以及出身金澤的泉鏡花君[2]吧。

  金澤頗為寬廣、而且是個相當繁榮的城鎮。既然是個城鎮,所以也不清楚這兒能有多少與山川自然等的往來,不過能夠好好品味金澤色澤情調的,就是秋末冬初。自秋末起,每天都會吹著秋末特有的寒風。立在宅邸區各處的銀杏樹,那淡黃色的葉片在灰色天空中翻飛著,彷彿霜霰一般落下。現在也許沒有了,不過從前金澤很少使用磚瓦來做屋頂,大多是木板疊成、再壓上石子,霰會敲得板子作響。那聲音告訴大家,冬季來臨。金澤的房子,就算是町屋[3]也有許多都備有地爐,即使不會在裡頭焚燒柴薪,也會點起炭火煮東西等等。將門戶關得緊緊地,家中就像是洞穴內一般黑暗,那緩緩升起的灰白色霧氣當中,浮現出寂寞而陰沉的面孔,金澤人就是這樣聽著霜霰落到屋頂上的聲音。在那時節還會有海鳴。從金澤大約向北二里左右有金石[4]之海,那兒是翻躍著黑色波浪的北海。而那北海波浪的遠鳴,會一路傳到金澤城鎮中的每家每戶當中,到了夜深人靜時分,那秋末寒風方停歇便能聽見海鳴,實在有著令人說不出的惶惶不安。從沉睡中醒來於枕上聽著,愈發覺得那哀愁滲進了身子裡。等到冬季漸深,也曾在半夜裡醒來前去如廁時,自門板的間隙裡望出去,不知何時落下的雪花堆疊在樹木上,那蒼白的月兒綻著光芒越過枝頭,夢幻般不可思議的明亮室外,讓半夢半醒的雙目感到眩惑。想來雪女[5]會現身遊蕩的話,也是在這種夜晚吧,幽幽地烏鴉聲打破那雪夜破曉的寧靜。

  近年來似乎雪不會下那樣深了,但我幼年時分可是下得挺多。剛開始會下個兩三次、馬上就消失,但是雪漸漸就會積起。有時看來可能會在夜深時分下到積厚就糟了,只好在傍晚便爬上屋頂,先將堆雪掃到庭院或者道路上。有時道路高度幾乎到了屋簷也不稀奇,金澤的人就這樣在積雪中度過整個冬天。被封在雪中的城鎮,即使大白天也像夜晚一般黑暗,那獨立的宅邸區處迴盪著無聲,只能偶爾從凍結的積雪下聽見木屐的聲響。──然後正月來臨,女孩兒男孩兒在積雪之家中徹夜玩著歌牌[6]、旗源平[7]等遊戲。夜晚剛過,外頭又吹起雪花,自木板縫中呼呼吹進的雪片散落在走廊、灑上白色的粉末。

  這些雪到了三月底便會融化,化了又降雪、積了又化開,這黑暗北國的夜晚才總算有要天亮的樣子,驟然甦醒的日光照射那自簷邊滴落的雨滴,彷彿彩虹般閃閃發亮。等到雪完全融化以後,遠方的杉林等樹木透出紫色、原上草兒萌發、東風的天空上響著風箏般的鳴吶、沒多久以後梅花開了、在那之後櫻花開了、杏花開了、桃花也開了,登上高處放眼望去,城鎮家家戶戶的庭院中,紅色、淺粉、綠、白,鮮豔的百花色彩萬分美麗。北國天空就這樣有了短暫的驟然明亮。

  畢竟北國之人遭受自然欺凌,因此有著承受事物的力量。金澤人當然也是這樣的。而這想當然爾也是自然的影響,人總有些冷淡、不具熱情之處,說起來略為傾向理性派。同時也總有種消極感、說得難聽些就是有些因循苟且的氛圍。這件事情又有另外的理由,加賀畢竟是諸侯當中第一的大藩,幕府非常恐懼而警戒著加賀藩。只要稍微彰顯些鋒頭,馬上就會被幕府盯住,就算有人才也好似立即就會被剪去幼苗,因此在這三百年之間都只能蟄伏在積雪當中。自然環境固然產生影響,但在這制度之下,又讓人變得更加消極。

  不熱情、理性,因此金澤人的頭腦意外地屬於實用派,從以前就出了非常多數學家、理學家等。現在似乎也還是很多軍人。也就是說,真要說的話,其實應該是與文學較為無緣的地方,在這方面也是從以前就沒聽說過有什麼名人,大概就有幾位俳人[8]吧。加賀的千代[9]等人確實聞名天下。但是千代的俳句是非常平實而在合理範圍內。這種詼諧類的俳句、以及較合理性的特點都是加賀──至少是金澤人的特性之一。金澤人總有些滑稽之處。其一也算是都會這種地方共通的趣味;不過打比喻或者風趣話這類,當中有著能夠顯現出非常複雜意義的話語。雖然是討厭的話語,但用來表示那些在東京腔當中極難以一語道盡的事情,在金澤並不少。另外金澤有一種非常耗費功夫的茶人[10]風格趣味。這多半也有著京都的影響,不過從他處去到金澤的人,應該只要看看留宿處使用的工具等,馬上就能發現金澤人蘊含著這類興趣吧。

  流過金澤城鎮的河川有淺野川[11]與犀川[12]兩條,犀川的水質清冽、淺野川則稍微混濁,而舊時金澤繁榮中心便是沿著這淺野川走。過了此河稍往前行會有個山丘,這山丘──小山的斜面有個遊廓[13],鼓聲會從那遊廓渡過水面而來,每當聽見那鼓聲響起,就彷彿身處京都鴨川河畔一般,鏡花君是這麼說的。實際上金澤確實有些京都式的樣貌。無力而纖細之處誠然,卻又比京都冰冷、陰暗,帶著些許北國特有的野蠻。

  以上我想大概就把金澤這片土地的色彩給說完了。那麼,對於雖虛弱卻冰冷、華美卻又莫名陰暗、纖細卻又有些粗暴之處的鏡花藝術產生影響的,正是這種北國景色。

  大多評論都說鏡花君的作品是江戶形式的,確實鏡花君的母親是江戶人、鏡花君也的確流著江戶的血、且雖然鏡花君描繪的人物是江戶人形式的,但我認為作者的心情上卻是金澤形式──也就是北國形式。我認為在他的作品當中,一直都有那種消沉的寂寥感存在作品底層。和風葉君[14]一比就知道了。風葉君是南國風格的、既華麗又溫暖。但鏡花君的作品要說華麗是看起來很華麗,但卻非常冰冷、冷酷──幾乎可說是殘酷。舉例來說,就像是虐待美麗女子那種氛圍。這有一方面也可能是鏡花君幼時起就經常耽溺於草雙紙[15]等讀物,約莫是受到了京傳[16]方面的影響;但另一方面便是發揮了他那被冰冷積雪包裹、受到殘酷自然苛刻下成長的北國人共通特性吧。「清玄」這部戲曲[17],裡頭有那種幾乎讓人想把觀眾的眼睛給遮起來的殘虐陰暗場景,而能把這齣戲演得最好的伶人名為歌七,果然似乎也是出身金澤的人。

  金澤與鏡花君──我實在無法把這片土地與這個人分開來思考。

(明治4421日「新潮」)



[1] 金澤過去屬於加賀國(加賀藩)。

[2] 泉鏡花(1873-1939),與德田秋聲同為尾崎紅葉門下。比秋聲早入紅葉門下。在紅葉過世後由於對秋聲在作品中提及紅葉過世詳細情況感到不滿,而與秋聲疏遠。鏡花的著作除了小說之外也包含大量戲曲。

[3] 日本一種住商合併的都市型住宅。一般會是整排房子面對馬路的那邊為商店,後方則為住家。

[4] 金石為金澤的港口。

[5] 日本傳說中的妖怪,是一名會出現在雪地上的女人。

[6] 歌牌又名歌留多(カルタ),印著日本古詩百人一首。一百張印詩的上句、一百張則印下句。最常見的玩法是司儀念出上句,參加者則從攤開的一百張牌中搶印有對應該上句的下句牌。

[7] 旗源平為金澤特有的遊戲,分為源平兩組(由來為平安末期的源氏與平氏之戰),以骰子比數來決定可奪走對方幾支旗子。

[8] 俳人指俳句作家。

[9] 名為加賀千代女的俳人。又叫千代或千代尼。

[10] 茶人指茶道專家。

[11] 德田秋聲舊宅便緊鄰淺野川北岸,目前已經成為停車場。現在的德田秋聲紀念館也在附近。泉鏡花紀念館則在稍下游處南岸、未靠河岸。

[12] 金澤三文豪除了鏡花、秋聲以外,另一位是室生犀星。他小時寄養的雨寶院(寺廟)緊鄰犀川,因此犀星小時候經常在河邊玩。室生犀星紀念館也在附近。

[13] 遊廓為官方認可的風化場所聚集地。

[14] 小栗風葉(1875-1926),與秋聲和鏡花同為尾崎門人。

[15] 江戶中晚期在市面上販售的娛樂用圖畫書。

[16] 山東京傳(1761-1816),江戶後期的浮世繪師、劇作者。作品包含大量圖畫書。

[17] 一般稱為「清玄櫻姬物」,故事是說和尚清玄喜歡上櫻姬、追求不成反被櫻姬的僕人慘殺。但清玄和尚死後也無法放棄櫻姬,因此又以幽靈身分現身。此故事後來還發展成許多不同版本,以「櫻姬東文章」最為有名,現在也常上演。


【譯者記】
德田秋聲雖在近代文學中占有一席之地,但在現代已屬於閱讀者較少的作家,因此著作可能無法隨手購買到。在金澤的德田秋聲紀念館有自行編輯秋聲的作品出版於館內販賣。本譯稿使用的便是其中一本。除了區分類別的短篇著作以外,也有較知名作品的作品集。紀念館編輯出版的書籍都有附上解說,非常值得一閱。若無法前往金澤,官網也提供郵購販賣。詳細請見官網。
https://www.kanazawa-museum.jp/shusei/goods/book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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